那年，那車，那些人

換擋，倒車，一步到位。

熄火，下車，鎖車。在回頭瞥了一眼後，阿萊把手裡的車鑰匙攥得更緊了。

“怎麼？喜歡這台F12？”面色通紅的小青年揚起一側的嘴角笑著發問。

阿萊沒有答話，只是默默把車鑰匙遞了出去。

“也不貴，二手的三四百萬就能買了，好好努力，我看好你喲！”

小青年摟著女伴遠去，帶著戲谑味道的笑聲也漸漸消失。

阿萊的眉頭擰在了一起。

他早就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基本免疫，但是有過兩年前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破產清算，把愛車親自交到別人手裡的經歷之後，他實在無法一次又一次面對相似的場面。

昨日重現，美好的那叫回憶，痛苦的，那叫揭瘡疤。

“不行！我干不來這個，不干了！”阿萊把剛穿沒幾天的代駕制服遠遠丟開，自己則癱坐在沙發上。

“怎麼了？不就是被人說了幾句嗎？你至不至於那麼敏感？”妻子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難看，“再說了，你不做代駕多掙份錢，就你那點死工資，夠給兒子報培訓班買鋼琴的？姓崇的，讓你干別的你也得干得了吧？”

“總之我就是不想干什麼代駕了！”

阿萊從來不為自己解釋什麼，少有的沖著妻子大喊之後，他起身走進了狹小逼仄的書房。這裡本是客廳的一部分，但自從夫妻關系轉入冷淡以後，他就在這裡給自己打了個隔段間，鋪上一張行軍床，擺上偶爾在家加班才用得上的電腦，以及一台收音機就算齊活。其實書房並沒有書。

沒有心情，單位這幾個月也沒什麼要緊的大事，電腦也就懶得開，加上手機落在了客廳，這會又不想去看外面那張冷臉，於是阿萊只好在床上擺弄起收音機。

原本想聽幾段相聲解解悶，誰料卻調成了外語頻道。英語荒廢多年的阿萊只能零星聽懂幾個詞或短語，依稀聽到了什麼“亞馬遜”，“汽車節目”之類的字眼後，他立刻換了頻道。

“開什麼玩笑，亞馬遜不就是個美國淘寶嗎？搞什麼汽車節目……難道要在網上賣車了？別扯了……”

猶豫了許多天，阿萊終於還是一咬牙，租了那套並不丟份，卻也談不上長臉的西裝，打了車趕赴這場同學聚會。

有人說，對每個盧瑟兒 (loser)來說，同學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——阿萊深以為然，尤其是他這種曾經一步踏上人生巅峰，又從雲端跌落崖底的盧瑟兒中的盧瑟兒。

但他還是來了。畢竟，比起做代駕遇到昔日被自己當初指著鼻子大罵過的下屬，參加個同學會又能丟人丟到哪裡去？

不過，在富麗堂皇的會所裡，在包間門外，他還是猶豫了。

相隔著一道虛掩著的巴洛克式包間大門，裡邊是高談闊論，外邊，是彳亍徘徊。

“你是不知道，那台蝙蝠LP670有多快，甩開我就是一秒鐘的事……我敢肯定，這貨絕對是個改裝大師！”

“屁的大師。蝙蝠？哼……像我這種蘭博基尼死忠，根本就不會承認這種披著蘭博基尼皮的四環車，再快又怎麼樣？丫懂什麼是情懷，什麼是格調嗎？”

“話是這麼說，不過我倒是挺像會會這台蝙蝠，土豪那是肯定的了，但是看起來技術也是不錯的，什麼時候約出來遛遛？”

“行啊，強子那邊應該能聯系上，要不然我這就打電話……”

歎了一口氣，阿萊終於還是轉過身，悄悄離去。他知道，門裡邊的世界早就沒有了自己的位置。他甚至斷定，自己的缺席，今晚這場聚會上的主角們可能根本都發現不了。

剛剛走出會所大門，還沒等他拿出手機開始叫車，一輛卡宴停在了路旁。

“萊哥，你要走了？有急事？”卡宴上下來的男人一身高爾夫球服，卡拉威球帽下過於圓潤的臉龐上，表情從疑惑到似有所悟，只用了1秒。

“小白啊……那什麼，我……家裡還有事，我也就是順路，過來打個招呼……”

“行，萊哥，那就上車吧，我送你。”

阿萊也不知道為什麼，面對這個人畜無害的胖子，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。盡管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任何人敘舊，但一路上，他還是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了這個昔日的大學室友。

不得不說，小白是個出色的傾聽者。靜靜的聆聽，偶爾的感歎，甚至是安慰，都是恰到好處。

“萊哥，沒啥是不能從頭來過的。”

“根底兒都丟了，還能從頭來什麼。”

“還記得上學那會，咱們幾個車迷都愛看的那檔節目，Top Gear嗎？”

“怎麼可能不記得？你們還說我長得特像裡邊的‘猩猩’。不過，這節目不是已經沒了嗎？”

“是沒了，但是萊哥你知道嗎，他們三個又在一起了，新節目叫The Grand Tour，已經開播了。”

“是嗎……”

轉眼間，阿萊家所在的小區已經到了。

“小白，繞著小區轉幾圈吧。”阿萊整個人靠在了椅背上，閉上了眼。

“行。”

“隨便放首歌，我想在這待一會。”

“行……不過，萊哥……”

“不過什麼？”

“都到這了，要不，咱們去你家坐坐吧，我還想看看大侄子吶。”

“下次吧，現在，我只想就這麼待著。”

“為啥？”

“待在你這，我就還是我。回到家，我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。”

三天後，阿萊接到了小白的電話。他有些意外，原以為，對方留下電話也未必會真的打過來。

“萊哥，上次聚會的地兒沒挑好，哥兒幾個也都覺得挺沒勁，這回錯不了，你一定要按時到啊！地址我已經發你微信上了……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小白沒給他解釋什麼的機會，便掛掉了電話。

“老同學打來的？”

背後傳來妻子的聲音。

“是。”

“約你見面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就去呗。都是老同學，有什麼放不開的？同學之間哪有那麼多講究，叫你去你就去呗！”

阿萊苦笑。

記得當初，自己意氣風發的時候，她對這些人的稱呼可是狐朋狗友。

阿萊萬萬沒想到，小白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了自己家附近的一家網咖。

記不清有多少年沒來過類似的場所。他只知道，和印象中的髒亂差相比，這裡的環境已經遠遠超過當初學校那個新蓋的圖書館。

更讓他沒想到的是，這裡居然還有奢華程度直追星級酒店的包間。

“怎麼樣？這地方選對了吧？”小白臉上不無得意。

阿萊注意到，除了自己以外，好像每個人對這裡都很熟悉。

“你們常來這？”

“也就是最近的事兒……這地方開業也不到仨月呢。”小白身旁，依舊一頭長發的大龍嘬了口電子煙，回答道。

“閒話少說。”小白拉著阿萊走到旁邊幾台電腦前，指著一水兒的34寸曲面屏，“咱們還是來聊聊正事。”

“對對對對……還是正事要緊。”

余下幾人也都附和著，一起圍了過來。

“到底什麼事……”

阿萊疑惑著，扭頭看向自己以前只在電商廣告裡見過的，寬得有些離譜的顯示器。

灰藍的背景，簡約的UI，依稀之間，有些熟悉的味道。

他只能辨認出，這是款游戲，一款賽車游戲。

小白一屁股坐在電腦前，熟練地一番點擊後，一場競速賽開始了。

“這是……極品飛車？”

“准確說，是極品飛車ONLINE。”一旁的大龍接過話茬，“我是憋不下去了！實話實說吧，白胖子繞這麼大一圈，還不就是為了萊哥你……為了你能回來，跟兄弟們一起，再發一次瘋！”

“再發……一次瘋？”

阿萊陷入了沉默，他想起了太多太多。

當年的瘋狂，當年的執著，當年的不服輸，一切的一切，都歸結在鍵盤上，都凝聚在引擎的轟鳴聲裡。四年裡，幾個人從懵懂無知的菜鳥，到縱橫聯機對戰平台罕逢敵手，再到差一點就邁入職業選手的殿堂——包括阿萊在內的幾個人一度堅定的認為，若不是當年國內環境不好，他們幾個早就是替中國征戰世界賽場的職業電競選手。

“知道你現在過的不順心，家裡的壓力也大，所以哥兒幾個也一直在愁，該怎麼拉你回來。”跑完比賽的小白將電競椅轉過180度，面對阿萊。

“我太久沒碰這些了，拉我回來有什麼用……”

“時代不同了，我們和也以前不一樣了。看看現在的環境……”小白扶著椅子戰起來，指了指四周，“回來吧，和我們一起。游戲裡有團隊賽了，我們就缺你這個主心骨，回來帶我們一起，滅滅那些小兔崽子的威風！”

“可我哪裡有時間精力搞什麼訓練……”阿萊仍是搖頭。

“這有什麼難的？以你當年制霸全省的一代車神實力，且不說打比賽拿獎金，只要玩玩直播，做做教學視頻什麼的，絕對比現在掙得多……雖然比起你當年來是……”

小白干咳幾聲，打斷了大龍。

“讓我想想。”

換擋，倒車，一步到位。

熄火，下車，鎖車。

收起車鑰匙，關掉還在播著第二季《The Grand Tour》最新一期的iPad，崇萊抬頭看了看天空。

繁星漫天，一如當年。

人生沒法重來一次，但有些人，注定會重聚；有些經典，注定不會遠去。

（全文未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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